離開台灣的寒冬,飛抵三亞時卻是一片風和日麗, 頓時神清氣爽,步履輕盈,猶如進入初夏。這片被譽為「東方夏威夷」的土地,不僅以碧海藍天聞名,更沉澱著千年的歷史傳奇。
海南,自古為中國版圖最南端,而三亞更偏處南陲,曾被視為蠻荒瘴癘之地,卻成為歷代流放者的歸宿。宋朝蘇東坡三度貶謫至此,寫下「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的感慨。然而這荒遠之地,卻因流放者的教化悄然播下文明的種子,五公祠楹聯「唐宋君王非寡德,瓊崖人士有奇緣」,道盡了這南方一隅的宿命。
懷著一腔思古幽情,原計畫前往「天涯海角」,卻因司機誤導,轉向「海誓山盟」。拾級而上,才發現景區尚在沉睡中,彩燈與花飾褪去夜間的璀璨,只剩下空蕩的台階與靜默的銀幕。登頂遠眺,三亞灣如一幅淡彩水墨:椰林點綴著海岸,軍艦泊於碧波,守護著狂歡過後的城市。偶遇幾位哈爾濱遊客,天南地北閒談一路,為這場陰差陽錯的旅程平添趣味。忽見遠處烏雲翻湧,我們匆匆折返,決意在雨季來臨前探訪更遠的山谷與離島。
踏入檳榔谷,宛如墜入鬰鬱蒼蒼的綠野,黎族村落隱於山清水秀間,鳥鳴與織機聲交織;婦女們無需圖稿,僅憑口傳心授的技藝,將日月山川、魚蟲花鳥化為經緯間的圖騰。這項黎錦技藝,被譽為「中國織錦的活化石」,指尖翻飛間,觸及千年文化的脈搏。歌舞聲起,銅鈴與鼓點迴盪,時光倏然倒流,歲月在耕織間流轉,讓人忘卻今夕何夕。
路旁小店販賣竹筒飯與五彩糕,想起蘇東坡的詩:「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裡意,溪邊自有舞雩風。」這位豁達的詩人想必也曾在此啜飲山蘭酒,笑看黎童嬉戲。
如今的檳榔谷洋溢著時髦而陽剛的氣習,跨越山谷的空中吊索和越野車迎接年輕的世代。我們在展示屋中細讀著織錦的歷史,卻傳來此起彼落的吆喝歡呼聲,彷彿穿梭在古今交會的列車中。
蜈支洲島如一顆翡翠浮於南海,傳說中是戀人避世的桃源。如今島上遍布「情人橋」、「情人石」,浪漫之名卻掩不住商業的觸角。掃碼入園時,一陣手忙腳亂,「咣噹」一聲, 外子的手機不慎跌落,屏幕碎裂,導航、通訊、支付,現代人賴以生存的紐帶瞬間斷裂。我們宛如失聯的太空艙,在數字荒漠中茫然漂流。舊日照片與數據如退潮時的海灘,隨電量耗盡而沒入黑暗。瞬間體會了蘇東坡貶謫海南時「書信全無,形同棄世」的孤絕。
奔波半日尋遍維修店未果,只得購置新機。一邊忙著調適,一邊趕著行程,滿懷惆悵地踏上南山文化區,聽聞南山寺的鐘聲悠然傳來。三亞自古為海上佛國,法顯曾在此登陸弘法。白玉觀音挺立在岸邊峭壁,衣袂翩然,在兩座巨手之間合十默禱,心中的鬱結竟隨風而散去,如是觀音,如是自在。
兜兜轉轉地繞了一圈,終於來到「天涯海角」。巨石嶙峋,「天涯」、「海角」與「南天一柱」傲立沙灘,如大地向海洋投擲的宣言。清雍正年間,崖州知州程哲題刻「天涯」;清末文人添上「海角」二字。浪濤低吟,似在訴說流放者望斷歸帆的惆悵。
唐代名相李德裕以「一去一萬裡」形容這荒遠之地,宋高宗副相李光更在此長嘆:「海北與海南,各在天一方。」
這些當年「罪臣」卻在此開塾講學、教化黎民。荒蠻之隅由於他們的筆墨與風骨,改變了三亞的視野和氣質,同時,南方溫煦的風和淳樸的人情,也沖淡了官場的失意。
蘇東坡北歸前寫下:「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流放之痛,終被這片山海撫平成生命的奇遇。
在巨岩和奇石間,遊人如織,戲浪拍照,嬉鬧追逐。恍惚間,似見蘇子趿著草鞋,提酒壺踏浪沙而來,醉眼笑問:「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我們目送著夕陽逐漸沒入海岸,隨著滿天繁星拉下簾幕,這才依依不捨地告別「天涯海角」。
適應新手機後,竟發現它帶來意外之喜,掃碼支付折扣、網約車也迅速便捷…一場事故卻促成了全新的體驗,恰似人生無常中的溫馨補償。
憶恆夜市燈火通明,福州魚丸、新疆烤串、海南粉湯香氣四溢。在他鄉的煙火氣裡,竟邂逅熟悉的台灣滷肉飯。沿迎賓路漫步,椰林間歌舞正酣:黎族鼓樂、現代街舞和康定情歌同台競演,這座奇妙的城市,將五湖四海的文化融成一體。
臨行之前,搭乘旅館的專車造訪國際免稅城。玻璃幕牆內,機器人鞠躬迎客,奢侈品櫥窗倒映著洶湧人潮。傳統與現代在此碰撞,恰如三亞的底色:既是天涯孤旅的終點,也是開放活力的起點。
當年的李光曾經幻想架起一座橋跨越瓊州海峽,「願子一咄嗟, 跨空結飛梁,度此往來人,魚鹽變耕桑」,眼下的三亞正在不斷地蛻變中,與世界接軌,尋求自己的舞台。
回程航班騰空時,舷窗外烏雲未散,氣象預報顯示:「晴時多雲,午後陣雨」我莞爾一笑,揮揮手,此後的心境,應更灑脫自得。天涯海角,從來不是地理的盡頭,而是經歷一番跋涉後的境界,面對未知與孤寂時所綻放的堅韌與希望。 回首這段旅程,從誤闖海誓山盟、手機摔落,到歷史與現代交織的點滴,一切皆成旅途印記。而我,也在這片天之涯,見證人生的另一個海角。
後參與評論
暫無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