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Janice Lee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她從未想過,其中兩個有一天會出櫃。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女兒在大學時期首先向她坦白,說自己是雙性戀。「我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Janice以為女兒可能只是受到開放的校園氛圍影響,或是還在探索自我。
大約一年後,剛從高中畢業的兒子在一次晚餐中告訴她:「Mom, I'm gay」。她完全不知所措。
根據洛加大威廉研究所(UCLA Williams Institute)資料,全美約有68萬5000名亞太裔成人認同為LGBTQ+,其中華裔佔有相當比例。他們在文化適應、族裔身分與代際期望中尋找平衡。
在許多移民家庭中,愛、傳統與身分的角力在悄然進行,而像Janice這樣的父母,正試圖打破羞恥與沉默的循環。
●父母的掙扎與困惑
「為什麼我的兩個小孩都是gay?」兒子表明新身分之後的幾周,Janice有很多疑問:「是我這邊的基因嗎?還是他們生父那邊的遺傳?是我造成的嗎?我是個嚴格的母親、給了他們很大壓力嗎?我兒子曾經被傷害過嗎?為什麼有人會選擇這樣的生活?」
Janice的自我懷疑,也是許多華人移民父母的共同困境:當孩子向自己表明LGBTQ+身分時,他們不得不正視根深蒂固的文化觀念。香港大學一項針對台灣家長的訪談研究指出,當孩子出櫃時,父母的第一反應普遍是情緒激烈以及對孩子未來的擔憂。對移民家庭而言,文化適應的壓力使這些情緒更加複雜。
華埠服務中心心理諮詢師張一表示,她在與LGBTQ+家庭的工作中觀察到,一些家長對性取向(對他人的情感與性吸引力)與性別認知(對自身性別的內在認知)的差別缺乏理解,很多時候他們的工作是提供這方面的信息。「有些人會把LGBTQ+看作是『美國社會的問題』,或是孩子叛逆的表現。」
張一指出,很多父母都會表達希望孩子『正常』的願望,包括異性戀、結婚、生子等。父母會擔心孩子遭遇歧視,或害怕這樣的身分會影響孩子的未來。
根據美國心理學會家庭心理期刊上的研究,超過七成LGBTQ+青少年曾遭遇來自父母的拒絕,少數族裔被拒絕的風險更高。
張一補充,有些父母避而不談,甚至轉而催婚;也有時父母可能早已察覺,但孩子還沒有準備好坦白,選擇保持沉默。「(有些孩子)怕不被理解,覺得說了也沒用,能想到父母的反應。通常也和長久以來的家庭關係有關。」
四位20多歲、還未向父母表明身分的LGBTQ+華人年輕移民表示,雖然他們的身分在朋友、同事早已不是秘密,但對父母依然保密。他們認為父母無法接受,向父母出櫃只會引發衝突、傷害與內疚。
Springer Nature社區健康期刊一項研究指出,來自移民家庭、在美成長的亞裔青少年,常面臨雙重文化的拉扯,包括不同程度的文化適應差異,以及不願讓移民父母失望等心理負擔。
●「轉化治療」的危害
張一提到,有父母曾來電諮詢「轉化治療」(conversion therapy),這是一種早已被否定、試圖改變性傾向或性別認同的做法。大量研究指出,轉化療法對心理健康有極大傷害,甚至導致嚴重心理創傷與自殺傾向。美國心理學會(APA)明確指出,沒有證據支持通過治療的方法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傾向或性別認同。
專門為LGBTQ+青少年提供危機干預和自殺防治服務的非營利組織The Trevor Project統計,超過半數亞太裔LGBTQ+青少年曾被他人試圖說服「改變身分」。而曾接受「轉化治療」的青少年,其自殺風險是未接受者的兩倍以上。
然而,由於聯邦政府政府在今年驕傲月宣布削減資金,The Trevor Project的全國自殺防治熱線目前正面臨關閉。
「是的,社會在進步,但仍有很多人,甚至是掌權者,把LGBTQ+當成疾病,認為應該被『轉化』,」亞裔與LGBTQ+人權運動者、華裔女作家謝漢蘭(Helen Zia)指出。
「我們的身分,是不可能被抹去的。」
然而,隨著政治環境的變化,一些重要的公共資源正在被移除。一份名為「結束轉化治療:支持和肯定LGBTQ青少年」的報告,已從隸屬聯邦衛生與公共服務部(HHS)的疾病預防與健康促進辦公室網站上撤下,網站通知稱:
「根據法院命令,HHS被要求從2025年2月14日晚11時59分開始重建此網站。該頁面上的任何促進性別意識的資訊極為不準確,與無法改變的生物學現實相脫節,即男性和女性兩種性別。」
自今年初以來,張一注意到明顯變化:愈來愈多的客人在諮詢時會提到政治問題。她表示,社會支持的下降會增加恐懼和不確定感,這不僅僅是輿論環境,也帶來實質性影響。她舉例說,一些評估表格已改為二元性別選項,這些變化會釋出信號。此外,安全感的減少可能導致愈來愈少的人尋求幫助,尤其是邊緣化群體。
「畢竟人的心理健康和政治環境息息相關。」張一說。
●心理健康危機
2021年全國調查發現,40%的亞太裔LGBTQ+青年在過去一年內曾認真考慮過自殺。
謝漢蘭回憶童年經歷:「那種不得不把自己(的身分)當成秘密的痛苦,我記憶猶新……,這種感覺很糟糕,我們從不在家庭中談論這件事,好像它根本不存在。」
她形容亞裔、LGBTQ+與移民身分的交織,構成「三重危機」(triple jeopardy)——在種族、性取向與社會角色之間掙扎。
洛加大威廉研究所指出,21%的亞裔LGBTQ+成年人曾被診斷為憂鬱症,是非LGBTQ+人群的三倍;女性則高達30%。另一項全國性調查發現,未獲得父母支持的亞太裔LGBTQ+青少年中,有四分之一曾嘗試自殺;若父母中有一位能夠接納,自殺率下降至16%。
「對LGBTQ+孩子來說,不論年紀多大,最深的恐懼始終是:父母會因此不再愛我,」謝漢蘭說。
●她學習理解「不論認同什麼,永遠愛你」
Janice的孩子很幸運——她沒有花太久時間接受兩個孩子的新身分。
她廣泛閱讀資料、努力學習相關概念,嘗試去理解。「我逐漸了解到,這主要是生理決定的。從科學的角度,我開始可以慢慢接受了,」Janice說。「他是我兒子,身分並不能改變任何事,那只是他的一部分,讓我能更親近他。我應該慶幸我跟我小孩的關係很好,他們才願意告訴我。」
Janice的轉變深刻影響了她的孩子們。
女兒Ruthann說:「媽媽告訴我,不論我認同什麼,她都會一直愛我。這句話讓我很感動。她讓我沒有理由再去隱藏,也不必假裝。」母親的支持讓她感受到被接納與珍愛,也讓她更愛自己。
兒子Ryan則在2015年與另一半結婚,他說母親的接納給了他情感上的穩定,讓他能安心成家、全心投入事業。
「她的行動勝過一切言語。」他說,從大學時期的男友、到後來的丈夫,母親始終歡迎並接納,還在他的婚禮上發言祝福。久而久之,「其他家人的支持,也逐漸增加。」
在接納兒子後,Janice開始了解到更多LGBTQ+群體的故事,體會到他們艱難的處境,尤其當父母不接納他們時。「我真的很心疼這些小孩子。」她說。
Janice曾想邀請兒子朋友的父母到家中聚會交流,分享自己的轉變歷程。她想,作為一名成功職業女性,如果她能夠坦然說出自己的體悟和過程,或許能感染其他孩子的父母,讓他們比較更容易接受。
雖然這場聚會最終未能實現,但Janice從此更勇敢地發聲。「我希望這樣的生活方式正常化,這只是另一種選擇而已。我的家庭和其他家庭沒有不同。」
面對外界批評時,Janice不會退讓。她說:「如果有人覺得,我因為我的孩子很可憐,我只能說:too bad for them。」
謝漢蘭指出,親身的接觸和感受能改變人心:「當人們發現自己的家人或朋友是LGBTQ+,態度就會很不一樣。」
「有些人可能不喜歡LGBTQ+族群,但當有人站出來說:『那是我的媳婦、女婿時,你不能說我家人的不好』,我認為那是一種人們會理解的界線——如果你冒犯我家人,就是冒犯我們整個家庭。」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Janice那樣迅速轉變。Janice的母親、孩子們的外婆,始終無法完全接納。
「雖然我和外婆關係很好,可以深入談論佛學,但始終沒有辦法談論我的身分,」Ruthann表示,雖然這樣的沉默讓人難過,但她已逐漸釋懷並試圖理解,「對她那一代人來說,接受(LGBTQ+)非常困難,那是一個她無法理解的世界。」
●一份意想不到的禮物
後來,Janice的兒子和女婿踏上為人父母的旅程。
如同許多LGBTQ+家庭,他們的求子之路漫長、艱辛且昂貴。Janice分享,兒子甚至賣房來支付相關開支。「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而是各方面的的犧牲、努力。我很佩服他!」
Janice全程參與:幫忙查資料、討論一路上的決定,甚至全家投票選擇卵子捐贈者。「整個過程讓我們很興奮,也學到很多。我一路上都在學新東西,忙得不得了,」她笑著回憶。
如今,Janice已是兩個五歲孫女和一個四歲孫子的阿嬤。看著兒子成為父親,是她最驕傲的時刻之一。
「他是個非常棒的父母!」Janice說,她在兒子身上看到和自己相似的地方:重視教育、講原則立規矩、教孩子不浪費。但她認為兒子做得更好:對孩子更多的陪伴、帶他們去不同地方認識多元文化,還會寫育兒日誌記錄孩子們的成長點滴。
這一切,也讓Janice有機會感受和思考:教養方式與文化價值,如何在世代之間轉變與延續。
「華人很喜歡誇小孩子很『乖』,我不同意。小孩子乖,最多是在你的手下或跟你一樣;只有當他們做自己,才可以超越你。」
「我希望所有家長都能讓孩子做真正的自己。」她說。
2023年6月11日的「洛杉磯驕傲遊行」(LA Pride Parade)。(記者趙健/攝影)
2023年6月11日的「洛杉磯驕傲遊行」(LA Pride Parade)。(記者趙健/攝影)
Janice希望所有家長都能讓孩子做真正的自己。(示意圖取自Pexels)
Janice已是兩個五歲孫女和一個四歲孫子的阿嬤。看著兒子成為父親,是她最驕傲的時刻之一。(示意圖取自Pexels/Li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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