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tulip),入眼穿耳这三字,游荡在脑海中便化成:葱郁、金黄、芳香。
粉色郁金香。(作者提供)
郁金香于明末清初引进中国。据传有人将tulip音译为:土里铺,相当接地气。满腹经纶的文人墨客看了摇头,岂容如此瞎译。翻翻《周礼》,读读《唐本草》,里面明白记载着一种叫「郁金」的姜黄植物茎块 (颜色金黄,气味芳香,可入中药),为何不用?于是藉来「郁金」,赋予洋花文化认同,既显学问高深,又显大国气派,tulip换汤不换药,成了郁金香,有型、有色、有味。高端典雅。哪像「土里铺」,土里土气。
风车。(作者提供)去年4月,驱车赴华盛顿州斯凯吉特(Skagit),这里有世界第二大郁金香产地,老大自然是荷兰。东边绵长的卡斯卡德(Cascade) 山脉融雪时蒸腾的冷气,遇上西面浩渺的太平洋扑面的暖风,使得斯凯吉特盆地雨水充沛,颇似荷兰的气候。而南连西雅图,北邻温哥华,则为它提供源源不绝的客流。
斯凯吉特,原是当地印地安人部落的名字,意为「躲起来」。一群欧裔「开拓」疆土时,不像英国的温哥华上校,以其大姓来取代加拿大的土着地名,而是原汁原味保留历史,让那些没能躲起来的印地安人,尽管人数不多,多少也知道祖先上万年来在此生息过。
步入玫瑰园(roozengaarde),一眼扫去,彷若进了明信片。广角镜里,前景,各式郁金香簇拥着的风车,晨光在叶片下反射着朝晖。中景,似乎无限的郁金香和水仙花,一陇一坡,郁郁葱葱,赤橙黄绿青蓝紫,似条条彩带,紧绷绷向两头延展。背景,一缕蒸腾的薄云,飘向后方高耸的贝克冰川,冰川的白,不同于附近小山峰顶的积雪,是冰的白,玲珑剔透中带着冰的硬气。
玫瑰园是荷兰裔的家族企业,斯凯吉特中规模最大的郁金香种植商。荷兰语中,roozen为玫瑰,gaarde乃花园。 roozen家族18世纪在荷兰种植郁金香,年轻的roozen1947年移民斯凯吉特,五年打工后,以工钱置地五亩,开创大业。77年来,他留下10个孩子、36个孙子、许多曾孙辈,以及每年上百万株的各色郁金香。
树下郁金香。(作者提供)
眼下,这百万株郁金香,将田野汇聚成花海;游人像被花朵吸引的蜜蜂,徜徉花海中。穿行于方方正花间的土路上,心跳慢了下来,色彩的包围下,像是进了万花筒。悬在卡斯卡德山脉上的春日,把雨后的泥土暖化,温热透过健行靴渗入测量花泥的足底。每朵面向我的花脸,似乎都在异口同声:走吧,看吧,采一朵吧,带回家。
渐变郁金香。(作者提供)
两位亚裔女性乱入我的镜头,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好为画面点睛。她们撑白伞,沿花田间搔首弄姿。白伞边一圈粉红,与她们身下的花儿浑然一体。眼前这片花海,渐层牡丹郁金香,花朵饱满、层次丰富,或红黄交错,或红粉纠缠。玫瑰园开放期间访客100多万,遍及80多个国家。不管哪里的,都是地球人,都被美所折服。
踱经粉红的郁金香田块,沿路边蹲下细细打量花瓣。单瓣郁金香,杯形色彩柔和,不高调、不谦卑,花朵边缘略有白晕,这该是「粉红钻石」(pink diamond)?或白边粉(pink with white edge)?在大学生物系的四年,纸上谈兵见过郁金香,如今相逢眼花撩乱,靠着手机里的chatgpt,慢慢揣摩你是谁。
人潮骤然拥挤起来。独逛的、成双的、携老带幼的,扛着各式镜头的.....。各种语言,包括熟悉的中文,描述他们眼前的色彩。太美了,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字。似乎除了这几个字,人们的形容词在这里枯竭。
坐轮椅的老人慢慢滑过,目光聚集在「夜皇后」(Queen of the night)上。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黑色郁金香,单瓣、晚花型,传说中神秘与权力的象征。但她不像夜那般黑,只是紫过了头,便跃上大仲马长篇小说的封面「黑色郁金香」。夜皇后在1944年最黑暗的时期引入荷兰。这段期间荷兰食品短缺,像奥黛丽赫本这样的大明星,为生存也像千千万万荷兰人靠吃磨碎的郁金香球茎度日。夜皇后没能变成饥民的口粮,或许来晚了,或许初来乍到,人们不识货,或许接近德国党卫军制服的黑色,令人作呕。
我操着长镜头蹲下去、站起来,不停的快门声。一对亚裔老夫妇过来递上手机,欲与身后一片达尔文杂交郁金香留念。
达尔文郁金香与华信子。(作者提供)达尔文杂交种是较老的达尔文品种与中亚山区的福斯特郁金香杂交后代。自16世纪郁金香引进欧洲以来,育种家们梦寐以求地培育更大、更壮、更艳丽的品种。达尔文杂交郁金香修长的茎秆和近乎金字塔形的花朵,即使在风雨交加的春季也能抵御严寒。于是,遍布了公园和公共场所。就连莫内的《花园中的郁金香》,也以她为原型。单色的红黄株最为经典,在商业区一大片一大片长着,像潮水般地在远处闪耀。而红黄合体的双色株,红如番茄黄似蛋黄,令我想起番茄炒蛋,不争气的口水向胃里流去。
伦勃朗火焰郁金香。(作者提供)前面的樱花树开着粉花,一嘟嘟、一球球,与树干边一圈圈白底紫身的火焰郁金香对映媲美。
有小孩断断续续大叫,初见郁金香海,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近看,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家伙,稚气的眼眸没看眼前那片奇特的鹦鹉郁金香(parrot tulip),而是专注着像他眼眸一般蓝的天,以及几朵棉花糖似的云。
鹦鹉郁金香。(作者提供)鹦鹉郁金香名副其实像极了鹦鹉的羽衣。与我而言,更像大名鼎鼎已绝种的「永远的奥古斯都」郁金香,只是鹦鹉郁金香色彩更艳、色调更稠、色温更低。
火焰波罗的海流苏郁金香。(作者提供)一大丛伦勃朗火焰郁金香(rembrandt tlame tulip),彷佛印着褐色火焰的花瓣,热烈地燃烧在海棠树周围。不远处,一个结实的三脚架上,架着炮筒一样的高档长焦镜头,摄影师在小小的取景框内畅游着郁金香世界。随着炮口指向,被聚焦的应该是一株春天绿郁金香(sping green tulip)。六片单瓣,春天绿的四周环绕着瓣中心袅袅升腾的绿色火焰,象牙白的顶部散落着清冷的高雅,令人勃发出新生的希望。举起我低档的小镜头,上下左右致敬一番,算是初遇的问候。
春天绿郁金香。(作者提供)
几只纷飞的白蝴蝶,这里停停那里落落,将我带到杏色郁金香面前。就我行前功课,这大概就是杏美人(apricot beauty)郁金香。颜色从下到上由桃粉变杏黄。郁金香尽管带着香字,大多数不香,只有极少品种名副其实,杏美人便是之一。我俯首凑近花瓣,果然淡淡的果香,不绝如缕。
郁金香经过数百年园丁浇灌、专家培育,得以千姿百态。这些土耳其、哈萨克、荷兰的国花,原本只是一种漂亮的小野花。
小野花长于中亚的帕米尔山脉、天山山脉以及高加索山脉,最早由军人和商人传到波斯和土耳其,在极盛时疆域达亚欧非三大洲的奥斯曼帝国---延绵了600年的帝国,男子喜欢把郁金香插在头巾上作为装饰。 「Tulip」来自土耳其语 tülbend,原意是「头巾」或「缠头布」。不断培育后,传入欧洲,误以为花名是 tülbend,于是音译成拉丁文 tulipa,再逐渐演化成英语的tulip。
入欧时,奢爱艺术的法国人对郁金香痴迷不已。据说有磨坊主用他的磨坊、他的生计,换取了一株郁金香球茎。一位新郎迷上红白条纹郁金香,欣然接受一朵当嫁妆。法国育种家一度主导郁金香贸易,特别是那些碎裂型,如鹦鹉和火焰郁金香。然而政治动荡和荷兰育种者日益的成长,使法国的花业黯然失色。随着大量富有移民北上荷兰,不断培育创新造就新产品,郁金香在荷兰国运达到顶峰时也达到顶峰,以至导致泡沫,好似多年前在中国的疯狂的君子兰。据传,郁金香狂热期,一株「永远的奥古斯都」郁金香(最贵的碎裂型)炒作起来的价格,可买阿姆斯特丹大运河边上的一栋豪宅。物极必反,君子兰和郁金香都不例外。很快,价格崩溃,这些会开花的「黄金」被打回原型,不值几文。原本就是深山荒地上小野花的命,培育后方能长在豪宅的前庭后院点缀铺垫,怎能与豪宅比高低。
我围着花转,日头围着花田转。朝阳渐渐转成夕阳。花田里小径里的郁金香,花瓣从喷张走向合拢,慢慢地,夜幕下它们从合拢走向闭合。它们已吸足阳光、授粉,更享受了人类的赞誉,它们累了需要花眠。闭合的花瓣,将在梦中保护花粉、节省能量、防御害虫,为明天的绽放积蓄能量。
郁金香的花期不长,最多几星期,之后便以洋葱头似的球茎,或深埋地下,或流通在前往千家万户仰慕者的路上。这短暂的美丽为游客所记载,永存于心灵某个角落,没有凋零的季节。
展示区的小店有贩售鲜花,也贩售琳琅满目的球茎。 店员问「要买吗」,种类这么多怎能买全呢?我空手离开小店、玫瑰园。背包里没带走一叶、一花、一球茎,脑海里,我满载了一季七彩的花田。
后参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