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很早就聽說過一種「野團」,從中國邊境偷渡前往朝鮮(北韓),能看到那個國家最真實的一面。這讓我一直心生向往。
2025年春天,我有機會到遼寧丹東,我臨時入住的酒店,因為是淡季,才30美元一晚,推開窗戶就可見朝鮮的新義州,新義州的「太陽樓」巍峨挺拔,在一片高樓中特別醒目。我在前台剛辦完入住手續,就有旅行社的員工向我推銷項目:丹東半日遊,包含坐遊船看朝鮮,總費用不過8美元。我老實告訴員工:我是美國護照,可以上遊船嗎?他說,沒關係,跟著導遊就成。
我於是向他諮詢遊朝鮮的野團。他說,眼下沒有野團,疫情一爆發,朝鮮就關了大門。當然,丹東這邊的遊船依然熱鬧,遊船沿著鴨綠江而行,遊客可以自由拍攝那岸的朝鮮。
第二天在餐廳剛用過早餐,就被導遊帶上了旅遊大巴。導遊告訴我們,我們去的第一個點是朝鮮民俗村,是朝鮮在丹東打造的旅遊景點,裡面的工作人員大都來自平壤,能來中國工作的朝鮮人,家庭背景不一般。講解員是朝鮮姑娘,請不要拿起手機對準她,但是展覽廳內可以拍照。
朝鮮姑娘穿著傳統服飾,她的中文不標準,但是能聽懂。導遊要求眾人在文化村說普通話,不要用方言交談。我們知道,進入文化村就已經進入了朝方的監控系統,一言一行都在對方的掌控中。導遊還強調,在文化村內注意言行,嚴禁嘲諷朝鮮領導人,什麼金三胖,胖阿哥之類的綽號,千萬不能出口。
跟著朝鮮姑娘進了民俗村,一路看朝鮮的文化歷史與傳統民俗,從精美的服飾、講究的飲食到青瓦泥牆的院落,讓我想起曾經遊覽的韓國博物館,二者在禮儀、建築和生活習慣上頗為相似,到底是同源文化的一脈相承。
但是朝鮮的文化展示中融入了明顯的政治色彩。大屏幕播放偉大的領袖指引下,朝鮮人民的幸福生活,還有金日成的出生地,作為「革命聖地」被濃重強調。我記得在大巴車上,導遊拿出幾張朝鮮紙幣,幣值5000元,一面是金日成像,一面是金的出生地,導遊說:「手握金日成,事事心想事成,打麻將包贏,你們若想買,十元一張。」

河口斷橋,在韓戰被美軍炸毀,對岸是朝鮮。(圖由作者提供)

朝鮮哨所。(圖由作者提供)
下一站是去河口坐遊船看朝鮮。在河口碼頭,我們看見了毛岸英的雕像。他是毛澤東的長子,在朝鮮戰爭中參軍入伍,從這裡──河口渡江,奔赴朝鮮戰場。
遊船剛一啟動,河口的斷橋便映入眼簾。這眼簾在戰火中被美軍炸毀,如今江面上只剩下幾座烏黑憔悴的橋墩,橋墩上長滿了野草。幾隻鳥兒掠過江面,飛越殘橋,那一瞬間穿越了歷史的塵煙。
遊船窗外是朝鮮的鄉村風光。一片一片的農田鋪展在江岸,可以看見農民在耕作,田間小路有騎自行車或駕駛三輪車的身影。沒過多久,一個簡樸而突兀的哨所進入視野。導遊說,常有執勤的哨兵,但今天沒有露面。
哨所附近,圍牆之中,有幾棟白牆黑瓦的建築,顯得警戒森嚴。導遊告訴我們,那是女子監獄。她的話讓我陷入沉思:那些被關押的女子,究竟犯下何種罪行?她們能否逃離,能夠重獲自由?我開始幻想:她們若爬出圍牆,跳水江中,游到中國的岸邊,命運是否就此改變?而現實與想像總有遙遠的距離。

河口,鴨綠江江面狹窄處,對岸是朝鮮。(圖由作者提供)
神祕的女子監獄。(圖由作者提供)
河口,志願軍雕像後面是朝鮮。(圖由作者提供)河口這邊的遊船只能看農村風光,要看朝鮮的城市風景,必須去丹東市區碼頭坐船。導遊說,從河口這邊看到的朝鮮更真實,市區那邊隔江看到的朝鮮,很多是面子工程,一排排的高樓大廈,但是那些房子沒有玻璃和電梯,有的房子甚至沒有打地基,看樣子要垮不垮的。
旅程就快結束了,我們的大巴車沿著鴨綠江開向丹東市區,導遊告訴我們,丹東有兩座斷橋,河口斷橋我們已經看了,而市區的鴨綠江斷橋是打卡熱點,斷橋曾經連接丹東與朝鮮新義州,是鐵路、公路兩用橋。朝鮮戰爭爆發後,美軍為阻止中方物資援助朝鮮,對這座橋進行輪番轟炸,被炸得只剩下四分之一的殘軀,如今成了戰爭紀念地。
導遊正說著,車內有人指著江對面一棟棟的小別墅,讚嘆朝鮮人的居住環境。導遊說,那是朝鮮將軍樓,只有高級軍官才有資格入住,有年鬧洪水,將軍們搬家了,搬家的時候把玻璃也卸走了,因為玻璃在朝鮮極其珍貴。有遊客說,在遊船上時,他看見朝鮮農村的房子沒有窗玻璃,用的是塑料布和木板。導遊說,這在朝鮮很正常,但是朝鮮人民心態平和,幸福指數高,政府什麼都管,免費的醫療、教育和住房。

在河口遊船所見到的朝鮮農村風光。(圖由作者提供)
河口碼頭,毛岸英的雕像。(圖由作者提供)
手握金日成,心想事成。(圖由作者提供)車內一個大媽不屑地說,窗戶沒有玻璃,免費的醫療能好到哪兒去?導遊說,地區差別大,平壤人能享受最好的資源,平壤之外,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車中有個中年男子說,五年前,他跟團去過朝鮮四日遊,行程路線、一日三餐、觀看的表演都是統一安排好的,你若想自己出門找家餐廳,不行,在街上找個人聊聊天,不行!一切都是演戲,一切都是預製,他覺得還不如在丹東的半日遊,至少我們在遊船上能看到真實的朝鮮。
我於是向導遊打聽野團的信息,還可以跟軍人握手合影。她說疫情前有野團,走偏遠口岸,坐邊民的船渡江,去朝鮮的村莊短暫停留,現在管得老嚴了,根本別想,從前遊船可以離朝鮮那岸很近,新冠爆發後,中方的船與朝鮮的岸必須保持在100米以外,因為金正恩怕把病毒傳給了朝鮮。眾人聽了都笑了。旁邊有遊客問,想走隱祕路線的野團,多給錢行嗎?導遊搖頭:多少錢都不行。

河口,邊境線上的鐵絲網。(圖由作者提供)
遠看河口斷橋。(圖由作者提供)
導遊是一位85後,滿族人,出生並成長於丹東河口。她回憶說,小時候常常和對岸的朝鮮孩子一起玩耍。我們問她會不會朝鮮語,她笑著說會一點點。因為那些朝鮮孩子中文講得很流利,中國孩子便「偷懶」了。
她說,對岸的朝鮮人表面看上去沉穩淡定,內心深處還是向往中國。他們的自尊心很強。她回憶起自己孩子五歲那年,特意把一些小孩的舊衣洗乾淨,打包送給對岸的一位朝鮮孕婦。那孕婦神情平靜,沒有拒絕,也沒有感謝,保持著體面而克制的自尊。

朝鮮文化村,展示朝鮮文化。(圖由作者提供)
鴨綠江邊的標語,現在不可能有野團。(圖由作者提供)導遊說,疫情剛爆發,金將軍就關閉了邊境大門,閃電般切斷了人員與貨物流動,讓丹東很受傷。兩岸都裝了滾龍鐵絲網,中國還有紅外線監控。導遊家轄區的派出所已經向居民傳話:嚴禁與對岸接觸。
我們的團是在「鴨綠江斷橋」處解散。我回了酒店,躺在床上,把朝鮮的照片發給朋友炫耀,朋友說,她怕死,手拿美國護照,沒那麼肥的膽,縱然混在一群同胞中間,畢竟進入北韓監控,冒險的代價太大了吧?奧托(Otto Warmbier)的案件還不夠震撼嗎?奧托不過在牆上順了一幅畫,就被判了15年勞改。
夜幕降臨,我漫步到鴨綠江畔,腦中還在回想與朋友的對話。江邊燈火輝煌,人聲鼎沸,與江對岸的朝鮮形成鮮明對比。那邊也有零星燈光,卻顯得拘謹沉靜,我站在燈光下凝望對岸:黑暗中有多少雙眼睛,或冷漠,或好奇,旁觀這岸的喧譁與繁華?
一江之隔,看兩個世界,看川流不息的大卡車,在長橋(友誼橋)上轟鳴而過,我的眼睛追著一輛又一輛的大卡車,我開始猜想:那裡面裝的是什麼?鋼鐵、穀物、玻璃製品?或許是朝鮮急需的物資?橋梁在夜色中隱約顫動,空曠的震響,似乎在隱忍著憋屈的重量,橋的那一頭,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命令與協議?

朝鮮文化村,展示金日成的故鄉。(圖由作者提供)
夜色中的友誼橋,橋那頭是朝鮮。(圖由作者提供)鴨綠江邊,有個小販抱著一頭白狐狸,向遊客兜售合影的生意,一個老人對小販搖頭。老人銀絲滿頭,卻梳理得一絲不亂,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從容。我和他不覺間攀談起來,他今年78歲,退休前是哈爾濱某中學的校長,他來丹東看他的妹妹。
他告訴我,友誼橋是日本人建的,日本殖民東北時期,火車從長春出發,經由丹東、平壤,直抵釜山。那是一條殖民與軍需的鋼鐵動脈,也是一條貫通朝鮮半島南北的運輸長線。當時的日本不僅霸佔了東北,也統治朝鮮半島,從長春到釜山的運輸線,是為日本提供軍隊和物質的運輸,當然,也為人民交通出行提供了方便。
那時候的丹東叫安東,那時候的中國貧窮落後,但是安東繁華熱鬧,商鋪林立,碼頭配備現代化設施,大船小船在江面上絡繹不絕。城裡的馬路是瀝青路,路兩旁有百貨商店、圖書館、咖啡館、電影院、溫泉旅館。人民生活豐富多彩,夏天有合唱比賽與夏令營,冬天有滑雪活動,還有滑橇比賽。
我忍不住發出感慨,就算是穿越到那個時代也不違和。想想真是奇妙,如今從平壤到首爾根本無路可走,但那個年代的鐵路東西南北貫通,連成了一片。
月亮悄然升在了半空,月光落在被美軍炸毀的斷橋上,曾經轟鳴南北的火車,猛然在時光的深處迴響。我在想,今生是否還有機會?能坐上從長春到釜山的列車,穿過群山與河谷,抵達鴨綠江,在鐵橋上轟隆而過時,再看一眼丹東。當列車駛向朝鮮半島的內陸,一路南下,停靠平壤,停靠首爾,奔向大海擁抱的釜山碼頭。

丹東市區,江對面是朝鮮,可以看見「紅太陽樓」。(圖由作者提供)
朝鮮文化村,展示朝鮮傳統文化。(圖由作者提供)
鴨綠江畔的生肖蛇,對岸的朝鮮沒有亮燈。(圖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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