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到阿姆斯特丹的時候，正值初秋，黃昏時漫步在運河邊上，我注意到路人都喜歡看一眼蒼茫的橘色天空，繁花呢？依然像星辰一樣多，一點也不擔心下一個季節將要奪走什麼。古建築、公寓、樹、船的模糊倒影，在水波搖盪中等待夜的來襲。五彩的燈光綴滿河面，究竟水面下的幽暗中有沒有藏著什麼祕密？為什麼黃昏降臨總讓人覺得將要遺忘些什麼？有的遊船還在開著，時不時地發出低沉吼聲，有的遊船已經停泊在岸邊。可惜，那次錯過了鬱金香的馥郁芬芳，那可是荷蘭的國花啊。

這次，我和家人趕在5月初來到荷蘭。我們是從英國、法國、比利時一路開車過來的，路上見到了樸實無華的油菜花，也見到了花形優雅的鬱金香。當我們抵達著名的庫肯霍夫鬱金香花園時，還不到十點，入園處鋪著一個鬱金香大花壇，這得有二、三十個品種了吧？幾個好奇的孩子伸出小手數花，陽光湧過來，灑在花瓣和綠葉上，灑在孩子們亮晶晶的眼眸上。鮮花的幽香和冰淇淋的奶香一起飄過來，我感到有些迷惘，莫非夏天也在這裡伺機行動？

遊人如織，到處都見得到彎下腰查看花名的認真遊客。很快地，我便收起手機，細細品味這些球莖植物的來歷。譬如，「優勝美地」既是美國的一處人間仙境，也是這裡的一款鬱金香的名字；還有那一整片醉人的白鬱金香，好似洶湧的浪，呼嘯而來，它會更喜歡黑夜嗎？

「快樂的一代」 復刻絕種品

我停下腳步，看到一大片身姿挺拔的鬱金香鋪滿花坡，它名叫 「快樂的一代」，美得驚人，象牙白的花瓣上點綴著迷人的血紅色火焰，當這些明豔、斑駁的花朵，被大規模種植為花田、花徑時，給人帶來強烈的視覺衝擊，誰也不捨得將眼睛從非凡的跳躍感中抽離。

這款白裡透紅的鬱金香，正是「快樂的一代」。（圖作者提供）

它的美是怎麼孕育出來的？「快樂的一代」與世界上最有名的鬱金香品種有關。十七世紀三十年代，荷蘭人對鬱金香之美的盲目崇拜導致「鬱金香狂熱」，這也引發世界上的第一次經濟危機。當時的一株稀有球莖竟然被炒到一棟豪宅的價格，「永遠的奧古斯都」就是其中最貴、最稀有的一個品種。經濟危機在荷蘭政府的干預下很快結束，但「永遠的奧古斯都」卻被病毒損壞而失去了繼續存活的機會，人們只能在舊畫、傳說中感受它的奇異芬芳。

不過，園丁們總也忘不了它，他們反覆嘗試，最終培育出了接近其色調、氣韻的替代品種。我眼前的「快樂的一代」就是其中之一，多麼富有生機的美名；它的價格也公道，且易於成活。我想，它再也不會消失了，那些園丁對鬱金香之王的理性之愛，驅散了烏雲和狂風，再也不會有那種非理性的痛苦了……。

繼續賞花，走累了可以找一處長椅坐下，凝望清澈的湖水在花影的飄盪中晃動，湖面上漂浮著斑斕的色彩，是哪個聰明的園丁布置了這些彩珠？每一株鬱金香都像一顆心，無論是誰，哪怕他的心早已捲起來了，也會忍不住攤開在這春花爛漫的湖邊。

珍稀品種多 處處有驚喜

在庫肯霍夫花園，英式園林的設計風格與此處的地形地貌、人文景觀巧妙融合，既古典又現代，充滿了靈氣、貴氣與詩情畫意，蜿蜒的花徑、高大的喬木、低矮的灌木、寧靜的池塘、綠茵茵的英式草坪交織著一簇簇花叢、一片片花海，河流、噴泉、瀑布、雕塑、風車、木屐鞋……所有的細節都離不開對鬱金香的藝術勾勒。漫步花叢，有一種不知今日何年的感覺，鬱金香、風信子、水仙花、百合花等各類球莖花組成花壇、花毯、花徑，這遍地的繁花，多麼像漫天星雲啊！嫵媚極了！

蜿蜒起伏的五月花海。（圖作者提供）

庫肯霍夫花園種有很多珍稀的鬱金香品種，比如黑鬱金香、「夜的女王」等，如果不太注意查看標牌，很可能錯過那些名貴的花。林間，酈鳥和雀鳥在樹上唱出美妙的歌曲，孔雀、野鴨、天鵝則自由自在地尋找屬於自己的歡樂時光。徜徉花海，處處驚喜，處處都令人振奮，一條花徑的盡頭，意味著另一場視覺盛宴的開始。

藍白風信子 像浪漫花河

這不，風信子花河出現了。在一片樹木蔥鬱的森林中，藍色、白色風信子組成的花田由近至遠，一路蜿蜒而去，像一條藍色的河流飄向遠方，潔白的浪花在水面上閃著亮光。花河的兩岸是高貴的紅鬱金香和黃水仙。遠處的樹林後面，露出透明淺藍的小片天空。沿途的灌木或高或低，或疏或密，層次分明，色彩柔和，陽光照到這裡、那裡，雖然我知道，花園裡還有很多美景等著熱愛藝術的我，我還沒空掏出相機拍下許多從未見過的鬱金香。

浪漫之極的風信子花河。（圖作者提供）

但我還是很想站在這裡，靜靜地站在這裡，多看幾眼。這樣一條河流，如夢如幻，比錦繡更多彩，五月的妖嬈華美隨著花田的起伏，緩緩地流向遠方。那些園丁一定是從中間開始種下球莖的吧？這裡可沒有機器人什麼事兒。我剛才還看到負責剪草的員工呢，很賣力地推著剪草機、來來回回地忙活，嘶嘶嘶的機器聲一點也不讓我覺得嘈雜。我想起入園時見到的孩子們，他們定然喜歡在這條河裡迷路吧。

離開花河，見到幾簇花瓣碩大的橙紅色鬱金香，花朵大得像喝湯用的敞開型日式瓷碗，我大感驚詫，瞧這燃燒的愛，多麼像心的形狀啊。

在此處流連，我為此花海所誘惑。我突然想起了加勒比的海底世界。水面下的幽暗中，亮著別樣的色彩，有時候，我們的想像力抵達不了那裡。我記得曾經在加勒比海潛水過兩次，有一次只看到同一顏色的魚在身邊游來游去，還有一次卻見到了色彩斑斕的魚，我當時想到了花！這些穿梭在海底珊瑚礁之間的熱帶魚，多麼像綻放的花朵布滿海底宮殿啊！我很緊張地盯住身邊的魚，生怕錯過什麼好看的顏色。

徜徉花海，處處奇蹟。（圖作者提供）

由於工作上的原因，我曾經學過與設計有關的色彩學。我對顏色非常敏感，我固然弄不清顏色的祕密，但我無法不睜大眼睛，將眼裡的美色盡收眼底。我尤其難忘一種身形細長、顏色偏藍的魚兒，我一再地想到天空的碧藍和春天的風信子。

如今在庫肯霍夫花園，我忽然就想起了那些熱帶魚，為什麼呢？人其實很難忘記，蒼穹下的祕密無處不在，只有虔誠的創造才能讓我們探究這些祕密，我們畢生所愛的，也與這些祕密有關。我們的心海會暢游著加勒比海的魚，我們的星空會綻放著火焰般的鬱金香。

又譬如，像梵谷那樣的藝術家，把藍色星空下最美的東西都凝聚在不同的向日葵（圖案）中，梵谷也曾經來過庫肯霍夫，他畫了一幅最溫暖的鬱金香花田油畫，既有藍色，又有黃色，他對藝術的愛復活在每一個春天。

在離此不遠的阿姆斯特丹，有哲學家史賓諾沙的雕塑，他用強悍的一生將自己的深思留在了世上，他從不在乎任何恐嚇，只是耐心地思考、寫下所得……在人類靈魂教育的花園裡，從佛主、耶穌到一切為創造性活動留下價值作品並且不計成敗的人，哪個不是痴痴的園丁呢？假如梵谷、史賓諾沙他們直到今天都沒有獲得任何名聲，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並沒有任何損失，有損失的，是這個世界，因為他們並不是為了後來人而進行創造的。他們的創造無關別的，只關乎愛，創造本身，即為愛的收穫。

世界之最 植千種鬱金香

愛是原初的創造，愛是美的魂魄。

微風拂過，我穿上米色風衣、來到「歐洲迷宮」門口。庫肯霍夫花園真是一個讓人浮想聯翩的富足之地啊。該花園佔地三十二公頃，是歐洲最大的花園，也是世界上最大、最漂亮的鬱金香花園。當然啦，那些被愛和創意填滿了的藝術品，從來都不會為了評個名次而擠破頭，我們有時引用一些形容詞，是為了增加對事物的直觀感覺。

庫肯霍夫花園自然也算一件宏大的藝術作品，它凝聚著無數人的智慧和心血，從一開始的靈光閃現、整體布局，到園丁的種植、養護，再到上天的眷顧（適宜的雨水、氣候），哪個環節沒有愛的顯現？每年秋霜之前，根據庫肯花園規畫好的位置和圖案，園丁們哼著曲兒，含笑種下七百多萬株不同花種的球莖；其中，鬱金香就佔了上千種。

有時候，天氣驟冷，園丁們會特別緊張，小小的球莖可還安好？可要好好的呀，春天還早呢！他們的靈魂罩著花兒，他們的靈魂牽著花兒，直到冬去春來。經由園丁們的悉心照料，隔年春天的花園千紅萬紫，燦若雲霞。在2020年，我在一則新聞中看到，一位荷蘭攝影師拍攝了一組庫肯霍夫花園的相片，受疫情拖累，花園首次關門、空無一人，相片中的鬱金香燦若彩虹、靜默如神，美得令人喘不過氣來。而我在感動之餘，想到了不在場的園丁。其實，遊客來與不來，實在很偶然，無可改變的，只有園丁之愛。

如今，在這裡，在我的跟前，無盡的芬芳無處逃遁，在金燦燦的陽光下，鬱金香也盡情釋放出所有的愛，給園丁和春天的天空，獻上一抹微笑。

醉人的錦繡。（圖作者提供）一條鬱金香花徑通向遠方。（圖作者提供）